《中國合伙人》//自卑的力量

(原刊 AV Magazine 24-05-2013，這是增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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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合伙人》:

自卑的力量

《中國合伙人》是自《甜蜜蜜》以來最好的陳可辛作品，隨著歲月，陳可辛成熟了很多，甚至太多，變得有點「狡猾」了，從《中國合伙人》看到他頗能掌握時代脈搏，對中國人的「大國崛起」的心態拿捏得很準繩。

陳可辛終於徹底拋棄《雙城故事》那份矯揉造作的「友情」觀，《甜蜜蜜》中，他以很傻很天真的目光，看待兩位中國來港的新移民黎小軍(黎明)和李翹(張曼玉)，到了《投名狀》，陳可辛冷眼看中國人的內鬥，結義兄弟相殘，為了社會和諧，最珍貴的友情也得犧牲，三個好朋友的故事，放到當代中國，成了《中國合伙人》，這次兄弟沒決裂，反而齊心向錢看，將美國夢轉化成在美國Nasdaq 上市的中國夢：可供持有股份的夢。

說陳可辛「狡猾」，因為太明白中國人，也明白到中國攪合拍片的遊戲規則，《中國合伙人》就像一面鏡子，不同的觀眾看到不同的自己。表面上，陳可辛最想大家看到一個關於「友情」、「奮鬥」和「夢想」的故事，這個層次，是最容易達到的：它有一段感人的校園故事，有不甘平庸的年青人追逐夢想故事，也有錯失的愛情。

從唐朝及崔健的音樂，陳可辛巧妙避過了89年學生運動的激昂年代，接上「外面的世界」、「海闊天空」及「光陰的故事」，以中國人的「美國夢」為題，描寫以「新東方教育科技公司」–中國最大的私營補習學校為藍本的「新夢想」創業故事。三位好朋友：成東青(黃曉明)、孟曉駿(鄧超) 及王陽 (佟大為)的追夢歷程。

但我深信陳可辛不僅是想拍個勵志故事，他想這面鏡子，照出中國人的在「大國崛起」背後的自卑現實。假如多了解現實中「新東方」是什麼一回事，便能理解陳可辛用了很多洗潔精，洗去現實中的銅臭，美化了這一盤生意。

《中國合伙人》是三個loser的故事，成東青是個「屌絲」，出身農民家庭，自卑感最重，多次申請赴美被拒，在失戀及失業的「雙失」狀況下開始辦私人英語補習班，在KFC買個雞塊佔個桌子開始講課，他的課堂輕鬆，有別於學校呆板的教學方式，其實也是源於一次自嘲，無意中消費了失戀故事，卻喚起了學生的注意力，自此便以生活化方式教英語，大受歡迎。孟曉駿是失意的海歸派，王陽則是被外籍女友拋棄的憤青。

中國人的「美國夢」令三位失敗者創業：教針對TOEFL考試的英文班及做簽證諮詢，令他們賺大錢。但孟曉駿的心態是得在美國成功，讓美國人看得見的「成功」，才算吐一口烏氣，所以「新夢想」要上市，不是奮鬥圓夢，而是發揮自卑的力量，將自卑當自大來使用。陳可辛沒有深究為什麼中國人千方百計要往美國，原因其實大家都知，是追求「自由民主」生活的夢 – 而這正正是中國沒有的，即使國家多強大，意識形態卻動不了。

片中最令人難受的是，成東青三人要藉踩低美國，來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他批評美國人固步自封，沒有中國人遠大的視野，即使「新夢想」剽竊了美國考試中心的教學材料，也當成為他們拓展了中國的商機及市場，所以美國人不應該來提訴訟而是應該謀合作，在中國賺更多錢。

明白「新夢想」是那碼子的夢想，我便不再為三人的友情而感動，其實導演一早借王陽在婚禮的一番話，說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永遠不要和好朋友合夥做生意。」婚禮後孟曉駿離開發展，三人關係決裂。

後來，因為面對美國人的訴訟，孟曉駿歸隊，帶著成東青及王陽到美國談判，順道給他們看看他當年在美國吃過的苦頭，當年，孟曉駿在餐廳做busboy，工資低，客人的小費也被資深員工剋扣，有次有位老客人特地直接將20元小費交給他，鼓勵孟曉駿努力，而老客人預言剋扣他小費的女侍應將永遠在餐廳打工，沒有改變。

發跡後孟曉駿帶兩位夥伴舊地重遊，女侍應果然仍在餐廳打工。陳可辛很克制，沒有讓孟曉駿與她重認，或說些涼薄的說話，但他的用意我也大概明白，女侍應仍然熱情工作。這一幕我看到的是，女侍應過的是平實的美國生活；在一個小店工作半輩子，從來不是個大問題，只是好高騖遠的中國人不甘於平淡，夢想要夠大 — 要用金錢來衡量有多大，要讓當初讓你吃苦頭的人看在眼裡才算成功。

離開餐廳，三人強勢重回談判桌，對美國人半點不讓，即使肯承認抄襲，肯賠償，卻不認為是錯誤，只當作是通往成功路上的路費。一向猶豫於美國上市的成東青毅然宣佈「新夢想」全速上市，為的是痛心美國當年如何折騰像孟曉駿那樣的中國尖子，所以21世紀的「新夢想」，正是不要「美國夢」，反過來要美國人發「中國夢」，成東青三人其利斷金，全面攻陷美國，三人能夠站在同一「賺錢」陣營，打造市值數十億的上市公司，全因自孟曉駿回歸後，三人是切實的「中國合伙人」– 不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