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s)

(原刊 AV Magazine 01-02-2013)

人生音像城

一代宗師(s)

又多看了一次《一代宗師》，感動依然。當然，也有人痛罵它結構疏散，例如張震的一線天到底是什麼回事? 與整部片有什麼關係? 導演王家衛沒法在130分鐘內說明白。王導慢工出細貨下，居然仍是個「殘缺」版。我並不太介意，因為我覺得《一代宗師》的情感仍是很飽滿的，比仔他過去的作品更濃郁，更有戲味。

 

於是，有人期待傳說中的《一代宗師》4小時版，我認為以王家衛的性格及作風，剪一個加長版本的機會不大，不要抱過大的期望。從130分鐘版本觀察導演拋出去但收不回來的支線，的確有影響「原先」的構思。

 

不知大家有否留意，半年前初發版的《一代宗師》海報，英文片名是 “The Grandmasters” ，意即宗師不止一人，到公映時，英文變成“The Grandmaster”，是單數，自然猜想是指宗師葉問。

 

估計王家衛最初的想法，宗師不是特定一個人，而是借三個匯聚香港的武人(葉問、宮二及一線天)，去看在一個動亂的年代中，人如何自處。宮二引述過爸爸的說法，習武不外乎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從這三個階段看《一代宗師》便很有趣，我試把這三個階段看成：「見自己」是情感上的，了解自己是個怎樣的人；「見世界」是個人的閱歷及見聞，俗話說「有無見過世面」；「見眾生」是有沒有參透生命的睿智及胸襟。

 

基本上，葉問、宮二及一線天都算見過自己。宮家自命未嘗敗績，宮二也有傲氣，與葉問較量，是向他使出「六十四手」，是要葉問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希望你可以舉一反三。」而葉問則以謙卑的態度處世，他說：「我一輩子沒掛過招牌，對我而言，武術是大同的，千拳歸一路。」 只是一線天的背景沒有詳細交代，但從他的八極拳來看，招式是較狠辣剛勁，與葉問及宮二截然不同。

 

至於「見世界」，推算一線天是個抗日地下組織的成員，三人經歷過日本侵略的日子，相對宮二的日子是過得較安穩(字幕交代她到了東北教拳)，葉問在戰亂中生活顛簸，從「40歲前都是春天」的生命直接跌入寒冬，從富裕到貧窮，女兒死於饑饉，人流落香港，靠教拳討生活。

 

宮二後來為了找馬三清理門戶，終生奉道，下半生眼中只有復仇，再也見不到眾生了，一線天經歷過流亡生涯，最後落戶香港，但電影篇幅有限，沒法知道他見眾生的過程。葉問從香港大南街開始，將武術發揚光大，門生眾多，包括我們熟悉的截拳道宗師李小龍，武學脈絡也是源自詠春葉問。葉問於是順理成章成為由“The Grandmasters” 變成 “The Grandmaster”的「一代宗師」。

《一代宗師》 // 哀樂中年‧溫柔小念頭

(綜合《AV Magazine / 人生音像城》及《陽光時務週刊/ 散場見》專欄文章，2013年1月)

 

《一代宗師》:

 

哀樂中年‧溫柔小念頭

 

 

 

 

《一代宗師》上映以來，引發了坊間各式各樣的評論，對於部拍攝經年的香港電影，能引起這樣熱烈的討論，情況非常罕見。

 

 

評論也分成了兩個極端，喜歡《一代宗師》的人，從不同的層面來分析電影細節，讀者可從網絡上搜索到很多分析精闢的文章；不喜歡的人則嫌王家衛導演在130分鐘中，連基本的故事還沒說清楚，一線天(張震)的出現令人一頭霧水。而葉問(梁朝偉)與宮二(章子怡)之間的「愛情」，又在重覆《花樣年華》及《2046》的舊路。

 

 

我很喜歡《一代宗師》。每看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它的武打場面，關於人生的「金句」是值得細味的。它故事上的不完整是個很大的瑕疵，但這部電影的「敘事」並不是它的要點 – 這樣形容一部「劇情片」有點無賴，但我卻真的因為電影其他部分的精細而「原諒」了王家衛。我不強求有四小時的完整版本來解答疑問 – 有，當然好，但現在這個版本，感情上是飽滿的。

 

 

 

王家衛拍出他獨特的視野，沒有受到「市面上」眾多葉問(《葉問1，2》、《葉問前傳》及拍攝中的《葉問: 終極之戰》)的影響，從上映前看到的製作特輯中，看見王家衛與創作團隊在這幾年間不斷拜會全國不同派別的武術名宿，試圖勾勒出當年的「武林」概念，製作特輯不禁令人揣測王家衛是否想借葉問來拍一齣中國武術發展與傳承的「紀錄片」。

 

 

結果，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一代宗師》終歸也是一部情味濃厚的劇情片。編劇之一的徐浩峰是位對功夫有深入研究的導演及小說家，作品《逝去的武林》及《道士下山》開創武俠紀實文學新風格。《一代宗師》中，對「武林」概念的勾勒及營做的氛圍，徐浩峰貢獻良多，加上袁和平的動作設計，除了忠實地呈現各門派的招式，也表達了武俠的「意境」，融合在王家衛獨特的感性情懷中，令人目不暇給。

 

 

 

王家衛不是以「一介武夫」來看待習武之人，他追求的「武林」是浪漫的，多場武術對決，如開始時葉問(梁朝偉)的雨中對敵，也是表達「意境」多於招式，葉問和北方宗師宮保森(王慶祥)，都是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兩強對決是「我們不比武功，比想法。」的武德對奕。

 

 

《一代宗師》不是「葉問」一個人的故事。而是借用這位宗師的經歷，側寫在一個動盪的年代，人如何自處，片中提到「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電影中的三路武林中人：葉問(梁朝偉)、宮二(章子怡)及一線天(張震)，輾轉來到了南方的香港結緣，都是經過了一番顛簸。

 

 

《一代宗師》中的葉問，與葉偉信兩集的《葉問》，雖是兩碼子的事，但總是有些情節相近，如葉問如何在日佔時期的佛山生活 – 他由一位生活無憂的40歲中年漢子，變得一貧如洗，葉家大宅也被日軍佔用作司令部。葉偉信選擇將葉問推上一個「民族英雄」的位置，激於同胞為了一袋白米而活生生地被日本人打死，憤然挺身挑戰，「我要打十個」的情節令人津津樂道。

 

 

 

王家衛的葉問從來不是民族英雄，他不為日本人做事，自言「未窮過」，即使沒錢，也有很多朋友，「一人請吃一餐飯，也夠撐一年半載」，但鏡頭一轉，他看著一隊日本軍人在身邊操過，神情無奈，不想卑躬。 他要接受金樓的侍應施捨剩飯，砍掉詠春木樁當柴燒及拿大衣去典當……然後是葉問抱著女兒痛哭的無聲畫面，字幕交代他的女兒，死於饑饉，再接下去，葉問已經隻身到了香港，王家衛著眼的不是民族仇恨，而是身為一代武術宗師對生活的無力感。難怪葉問慨嘆：「最難越過的，原來是生活。」

 

 

不過令我最感動的，也並非王家衛對武俠鉅細無遺的理解，而是很簡單的一個40歲的中年人的故事，如何面對生活、家庭……還有擦身而過，相逢恨晚的情緣。這種感覺很「現代」的，跨越50年代的東北、佛山及香港。無論你喜歡《一代宗師》與否，但王家衛挺是個浪漫的人，電影中有很多男人感情金句，聽後令人低回，正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葉問的感情出軌，最後嘗試說服自己回歸家庭，刺痛著我這些充滿遺憾的哀樂中年，什麼「郎心自有一雙腳，隔江隔海會歸來」，都是自欺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