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園臺七號:事不關己

繼園臺七號:

事不關己

楊凡不惜工本,用細緻的動畫,重現了舊香港景觀,加上布拉格管弦樂團的配樂,製造浪漫氣氛。這是楊凡半自傳色彩的作品,關注的是中產階級的閒情逸致。首先,觀眾要懂得欣賞楊凡全程親自以國語唸出感性的文藝腔旁白。

全片滿載「楊凡式」的優雅:角色在談論文學及藝術電影,還有對美男胴體的凝視。

楊凡形容《繼》是「寫給香港的情書」,終究是一場誤會。他眼中的香港,只是由很多幅美麗圖畫拼合而成。片中對「六七暴動」的描寫,只是優閒生活的一點背景雜音,所為何事,輕輕帶過,不痛不癢。這片土地的前途,和經歷過的創傷,統統事不關己……總而言之,別破壞導演的雅興。

《無痛斷捨離》(Happy Old Year):情難捨.意難斷

原刊 Spill.hk / 2020年03月27日

https://www.spill.hk/films/happy-old-year-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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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痛斷捨離》(Happy Old Year):
情難捨.意難斷

近年,「斷捨離」理念在日本流行起來,繼而普及全世界。狹義來說,那是為了追求簡潔家居生活環境的一種清理和收納物件方式。保留必要的東西,其他便大刀闊斧地棄掉,日本著名「整理諮詢顧問」近藤麻理惠(Marie Kondo)便是專門教人以斷捨離方法執屋的專家。

近藤麻理惠提到的一項實用法則:當看著某件物件而沒有怦然心動(spark joy)的感覺,便應該捨棄。

廣義來說,「斷捨離」有佛家主張「放下」的意思——擺脫凡麈俗世的覊絆,然後 move on。

對於現代人而言,拋棄身外之物相對容易,如何 move on 重新上路,才是困難之處。

人類太犯賤,感情用事。舊物不單單是一件「舊的物件」,它牽扯出有關的人情世故,一旦睹物思人,煩惱便隨之而來。

(注意:以下含劇透)

泰國導演納華普譚容格坦列拿(Nawapol Thamrongrattanarit),自編自導的《無痛斷捨離》(Happy Old Year)便是以斷捨離為題發展而成的愛情及倫理故事。

導演之前拍過《戀愛病發》(Heart Attack),描寫追求工作自由的「自由身工作者」——一位平面設計師「得閒死唔得閒病」的故事,及後他遇上美麗的公立醫院女醫生,從而明白生活的真諦。

《無痛斷捨離》繼續從生活中沉澱,充滿睿智。女主角阿靜(Aokbab 飾)在瑞典留學三年,學成回來;她想成為一位設計師,需要一個工作室,她崇尚簡約的室內設計風格,最經濟便捷的方法,便是徵用與媽媽及弟弟阿傑同住的老房子,因此需要丟棄大量的雜物,於是,阿靜開始她的斷捨離⋯⋯

《無痛斷捨離》並不是斷捨離執屋大法的示範片,它反而有點唱反調——我們根本無辦法和往事切割,即使自以為已經瀟灑地 move on,其實自欺欺人。

電影羅列要成功斷捨離的六大步驟(也可視之為六大法則):

第一步:定下目標,尋找靈感

第二步:別緬懷過去

第三步:別感情用事

第四步:不要動搖,不要有心

第五步:別再增加東西

第六步:決定了就別回頭

納華普譚容格坦列拿是位充滿幽默感、細膩和感性的導演,《無痛斷捨離》看似輕鬆,但慢慢發展下去,其實是個傷感的愛情故事,阿靜對前男友譚立安(Sunny 飾)念念不忘,阿靜的斷捨離並不順利,她碰上的狀況,像是有心和那六個步驟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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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從「物件」出發,有兩條主線,包括阿靜的前度的故事,另外也旁及早年拋下妻兒家室,出走了的父親。導演很精準地選取了兩件物件來比喻阿靜的兩大心理關口:菲林相機與古老鋼琴。

先說前度留下的輕便相機(傻瓜機),還有數卷未曾使用的日本版富士彩色菲林,存放在一個精巧的小布袋裡。

相機是阿靜逃情的證物:三年前往瑞典求學時,覺得自己和阿安不會是理想的愛侶,一段關係就此無疾而終。

阿靜把相機寄去阿安的家,但不知甚麼原因被退件(後來觀眾都知道原因),於是阿靜做了一個困難的決定,登門交還相機,其實想看看他過得怎麼樣。

導演塑造阿靜的角色很成功:帶點文青感覺,由 Aokbab 來演更讓人有種純純的好感,其實細心想想,阿靜是個極自私的人,為了理想,強行「徵用」老家,媽媽和弟弟都被趕上頂樓居住。

阿靜與阿安再遇,是這個傷感故事的開始。常言道:有些傷口還是不去觸碰比較好。這一幕寫得好,阿靜藉此為逝去的愛情表達歉意,希望能有個遲來了三年的交代,還好,阿安現在和女友小米同居,相處愉快,情傷早已療癒,瀟灑 move on ,他還落落大方地提到最懷念阿靜煮的粟米湯。(當然,看完整部電影便明白這一幕的真意)

相機拍攝照片,照片留下時間的印記,當初一張普通的相片,經過時間洗禮後變得珍貴,它提醒了人生中的離離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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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痛斷捨離》不落俗套,它不是那些「幾經波折,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套路,導演很擅長寫男女關係,結尾輕輕一筆,讓阿安說出真正感受,不是每段破碎了的關係都可以修補的,有些遺憾是終生跟隨的。阿靜在斷捨離過程中,以為物歸原主便可以劃上完美句號,終究都是自私的。

近藤麻理惠說:「過去是我們的最大敵人。」阿靜開始時毫不留情將好朋友送給她的禮物丟掉,惹來送贈者的不滿,畢竟物輕情義重,物件負載情感與記憶,朋友責怪阿靜沒有同理心,朋友認為要雙方都同意劃上句號,感情才能扯平,導致阿靜對處置「相機」及「鋼琴」猶豫不決,最後在「借」、「還」和「討回」中糾纏不清⋯⋯「斷捨離」反而反照阿靜的自私。

另外一件物件:父親的鋼琴,又觸碰另一處傷口。其實阿靜和阿傑早已認定父親是個不負責任的衰人,他的鋼琴已經無人會碰,但媽媽死命地要留住它,那是媽媽專屬的回憶,兒女無從以實際功用來衡量它的價值。後來,阿靜作了一個她以為最公正的決定——打電話問父親是否要留著鋼琴,結果再次傷了全家人的心。

導演設計了一個有趣的角色:收藏家阿倫。「收藏」與「斷捨」彷彿是命中注定的知己良朋(「收賣佬」卻是宿敵)。阿倫尊重物件和主人的情感關係,他欣賞舊物手工藝,也緬懷物件與歷史,他從來不會巧取豪奪與變賣圖利,很能體會物主依依不捨,欲斷難斷之情,他有時會出一個頗高的價錢讓物主釋懷,覺得物件所託得人,減輕物主割捨時的罪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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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痛斷捨離》充滿生活智慧;物件有重量,感情也有,兩者不可放上天秤。物件不是衡量感情的法碼,尋找兩端的平衡;世事不是 balance 了便 close file,「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人要遍體鱗傷才能夠 move on,有時不放下才是真正的放下。

也許最佳的斷捨離是像《復仇者聯盟 3:無限之戰》(Avengers: Infinity War)中的 Thanos, 手指一啪,世界灰飛煙滅,不帶走一點雲彩。最自私的方法就是大公無私。

阿安給阿靜的忠告:「妳應該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然後向前行,不必理會別人感受。人人都自私,妳我都一樣。」

 

《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畀啲掙扎!

原刊 Spill.hk  / 2020年0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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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

畀啲掙扎!

 

去年(2019 年)我很喜歡的兩部電影,都是關於家庭的故事,一部是台灣鍾孟宏導演的《陽光普照》,另一部是英國「堅叔」堅盧治(Ken Loach)導演的《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陽光普照》裡的家庭在長子離世及次子被判入勞教所而面對翻天覆地的變化,因此重新檢視家人的關係。

《對不起,錯過了》則是英國勞工階層面對的生活議題,堅盧治素來為弱勢社群發聲,作品控訴力強。前作《我,不低頭》(I, Daniel Blake)指出英國的社會褔利政策非但不能為市民提供安全網,反而因為政策的「非人性化」促成更多荒謬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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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請堅叔今天來香港走一趟,必定大開眼界,目睹更多政府的荒謬事,例如派錢派到一團糟,民怨沸騰。堅盧治年逾八十,洞察力仍然強勁,《對不起,錯過你》絕對是一場社會悲劇,或者,更貼切地可形容為因社會「進步」下誕生的悲劇。

《我,不低頭》尚可看成主人翁 Daniel 的不幸,因為身體抱恙,不適合工作,但申請社會褔利金又關卡重重——政府擔心資源被濫用而定下繁複的規則,真是到死那天仍未能成功申請。

《對不起,錯過你》的境況令人搖頭嘆息,主人翁 Ricky(Kris Hitchen 飾)是位身體健康,希望自食其力的貨車司機。在成為司機之前,他經歷金融海嘯後,經濟不景,創意夢碎,兼且找不到原來行業的工作,還欠下一身債務。

隨著網購成為市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網購興旺帶動物流業的發展,行業需要聘請前線派遞貨件的員工,英國部分政府服務(如換領護照)也委託速遞公司完成。

Ricky 工作繁忙,集司機與速遞員一身,新入職員工往往被派往「難捱」的路線,即是派件數量多,而且地點偏遠,因此司機休息時間不足,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司機為了工作達標,自備膠樽在車內小便。

因為工作,Ricky 沒空照顧兒女,兒子性格反叛,屢次在外頭闖禍,正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面對生活的煎熬,這家人努力掙扎求全(像香港某健身教練名言:畀啲掙扎!)在逆境中更能感受家人團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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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背後是由無數勞動者血汗而促成,企業的算盤打得響,運用許多先進方法,如大數據及外判制度,更有效地運用資源,但根據大數據制訂的策略,鮮有從勞動者角度考慮,Ricky 的運輸公司根據數據安排最具效能的派遞路線,犧牲的是工人休息時間。主管隆而重之的那個多功能調度器(可規劃路線、簽收文件、監察司機工作進度及計算工資)恍如一件囚禁現代工人靈魂的法器,在電影裡主管關心儀器損毀更甚於員工健康。

堅盧治也理解「無良僱主」的成因:外判制度很多時候根據「價低者得」原則,像片中僱主大條道理說明白自己在僱員眼中是個「仆街」,但沒有他這種仆街經營公司,及爭取到大客戶(如蘋果手機)的派送委託,司機們統統面對失業之苦。

商業社會,你情我願。缺乏議價能力的勞動階級,只好啞忍,接受沒有尊嚴的生活。

公司為了減低營運成本各出奇謀,Ricky 便是以「假自僱」的身份才獲得聘用,他需要自己提供貨車,或者分期付款向公司買車才得到工作,為了籌措買車的錢,Ricky 逼於無奈賣掉妻子 Abbie(Debbie Honeywood 飾)工作需要用的車子。

Abbie 的工作也間接帶出社會問題:她是位上門照顧行動不便及自理能力不足的長者,由於家人都忙於上班,將照顧的責任完全倚賴這些非親非故的照顧者,但很多時候老人家不止需要生活上的照顧,心靈慰藉也非常重要,但社會上有很多獨居的長者,家人以為花錢購買了護理服務便等同關心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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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錯過你》的英文片名有雙重意思,在戲裡,它是速遞員登門時遇上收件人不在時,留下那張便條的「標題」,而「miss」除了「錯過」,也大有「思念 / 想念」的意思,Ricky 與 Abbie 雖然想念子女,但無了期的超時工作,令他們錯過了家庭團聚的時刻。

堅盧治導演風格平實有力,他明白勞工階層的疾苦,也明白是社會發展及政策漠視人性帶來的問題,環環相扣,最後被壓榨的是無力反抗的小市民。Ricky 在車尾以膠樽小便遇到流氓襲擊,搶劫將要派送的 iPhone ,負傷的 Ricky 在急症室內最著急的竟然是找替更完成工作,上司關心的是財物損失而已,最後 Abbie 搶過電話怒斥無良上司,雖然大快人心,但顯打工仔的悲哀。

Ricky 夫婦為口奔馳,富有愛心的 Abbie 忙於照顧沒人照顧的長者,卻因此沒時間陪伴自己的兒女,但導演卻從生活的艱苦處看到人性的光輝,並不是單單純以電影販賣悲情,他指出了問題徵結,令人反思。

 

《少年的你》:少年安得長少年

原刊 Spill.hk / 2019年12月09日

https://www.spill.hk/films/better-days-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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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
少年安得長少年

首先,我覺得用這樣的方法來寫一篇「影評」並不太恰當,所以我在文章的第一段,先來個「免責聲明」:大家不要當這是一篇電影評論來看便是了,可以看成是一位電影觀眾的嘮叨。

看了曾國祥導演的「香港電影」(它符合香港電影金像獎對港片的定義)《少年的你》,有感而發。我假設觀眾都知道這部電影經歷的波折,簡單來說,就是數月前準備在大陸公映時被有關當局臨時撤銷放映,「據悉」原因是題材敏感。大家會問,劇本不是已經經過審批,完成的作品不是已經送檢後才批准排期公映嗎?對,是完全通過了正常程序,但那是大陸,很多事情無法(也毋須)解釋。

之後,電影公司經過對電影若干調整後,於十一月在大陸公映,香港則在十二月開畫,看過電影的觀眾都知道,題材「敏感」必然是電影涉及「校園欺凌」和「少年犯」等問題,而片中對重要背景「高考」的描述,也容易觸動當局神經。

於是,我有幸看到一部經過調整的《少年的你》,也聽見很多負評,普遍對電影結束後那些煞有介事的 PowerPoint 式文宣非常反感,在觀眾剛看完兩小時感覺沉鬱,關於校園欺凌的故事後,政府已急不及待跳出來,陳述他們如何認真地和有效地防止欺凌發生,也有法例(《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嚴懲欺凌者和保護青少年,而中國多個部門亦通力合作,透過「三大方面的十一個舉措」,涵蓋了預防、處置和遠期的防治部署,來防治中、小學出現欺凌事件。

 

導演也很幽默地在這些 PowerPoint 式宣傳,配上多張愉快校園生活照片,還要讓男主角易烊千璽,以正常裝束(以免和角色混淆)現身說法,呼籲社會各界齊心協力保護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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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沒有一位創作人,願意見到作品拖著一堆政府的宣言和免責聲明,這都是無奈迎合電檢制度的做法,在中國社會,只要社會問題不被呈現出來,社會便沒有問題,一切都很美好,只是電影人多慮。其實這些免責聲明也是一種大陸慣用的「進步」(相對不批准開拍 / 公映)手法,所以《過春天》片尾政府提醒大家他們已有效地打擊水貨、《無雙》片末提醒觀眾人民幣有精密的防偽技術、《戰狼 II》提醒中國公民緊握護照,在海外切記遇事呼救。

中國政府從來都很貼心的。《少年的你》改動了多少才能上映,我不是參與製作的人,恕我沒法 fact check,相信創作人也不想提,以下是單憑我作為一位自以為是細心的觀眾的估計:

(以下牽涉《少年的你》劇情)

片中最後陳念(周冬雨 飾)和小北(易烊千璽 飾)的囚車對話(也可以不視作對話,因為二人可能身處不同的警車,導演採用了刻意曖昧的手法處理)是事後補拍的,符合中國電檢「壞人沒有好結果」的大原則,犯了法的就是壞人,中國公安效率快,破案率高,在陽光法治下,犯法者必須受法律制裁。所以陳念不可以被「你保護世界,我保護你」這種浪漫的理由包庇,小北不可替陳念頂罪,況且也逃不過精明的公安,即使警探鄭易(尹昉 飾)同情這對小情侶,也得公事公辦。

這段囚車場面,鏡頭構圖都是很「緊」的,即是大特寫為主,很少拍到環境,燈光也很抽象,只是最後一個天橋大遠鏡,交代他們在囚車內,這也符合後期補拍盡量不牽涉太多場景的原則,執行上較方便,我甚至留意陳念的「陸軍裝」髮型是否電腦特效。

至於較早前的一幕,高考結束後,陳念順利考上大學,警探鄭易再度造訪,訛稱小北已經是成年人及被重判,鄭易有兩句對白疑似事後補上的(細心點可聽得出對白混錄的效果不同),說的時候鏡頭都在拍陳念,那兩句對白,一句交代了鄭易因曾經在警署內不依警例行事而遭處分,另一句陳述了即使小北是未成年,殺了人的話也要承擔刑責。這兩句修正闡述了中國法律的公正。

讓陳念被拘捕,完全不符合劇情的走向和角色的發展,任何一位有寫作抱負的編劇都絕不會讓故事如此爛尾。讓小北替陳念扛下所有罪名,令陳念高考成功是這個故事必然的走向,才可發揮兩人以愛情對抗命運的力量。

電影對「少年」這人生階段有很多詮釋,有點中年人的自省,偶爾還回味年少輕狂所犯的錯。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少年安得長少年,那些日子很快過去,在中國當少年有其單純的幸福,像片中的「一人高考,全家操心」成為普遍現象,求學不是求分數是香港教育局騙人的,中國高考就是決定前途的戰場,無人和你講讀書是為了增長見識,《少年的我》故事發生在專攻「復考」的中學——密集式操練,預測試題的「雞精班」,描述高考的中國電影必拍場面——學生在考試後,即時棄掉大量筆記與作業,沒有一頁值得保存,校園內像雪花紛飛,這場面其實很荒誕。

《少年的你》選對了時代,在「去人性化」的教育制度下,陳念與小北「少年」便被考試斷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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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同意作為影評人,應該以戲論戲,導演最後交出來的版本是怎樣,便根據該最終成品評論,不應考慮它背後經歷了什麼。現在的《少年的你》確是一部很糟的電影,故事變得不三不四,加上結尾的文宣,不少影評人狠批那是爛片。

這次,我比較寬容,如果因為那些 PowerPoint 文宣和懷疑改動過的結局而抹殺了這部電影的成績,是很可惜的。我非常偏心地喜歡《少年的你》,甚至一廂情願地,想從現在呈現的碎片中,還原它的本來面貌:這是一部令人心痛又激動的愛情故事,陳念與小北,一位被同學欺凌,一位被社會遺棄,陳念因為同理心,不忍見到不相識的流氓小北被欺凌暴打,企圖報警求助被發現,因此被扯進了小北的絕望世界中,因為陳念的善心,觸發他們的愛情,當小北發現陳念有一個她認為可解決一切眼前問題的目標:高考。

陳念甚至願意為了達成這個目標(高考成功,考上北京的大學)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啞忍被同學欺凌。小北決定不惜犧牲自己,保護陳念達成心願,兩人的愛看似卑微,卻勇敢地對抗世界,縱使世界仍然殘酷,不會因他們的愛而改變,陳念的所謂理想,其實只是停留在世俗的框架——只要熬過高考這一關,之後的便不成問題。

《少年的你》這對小戀人故事,令我聯想起法國導演 Leos Carax 的電影。《少年的你》予我的感覺像是《男與女》(Boy Meets Girl)與《新橋之戀》(Les Amants during Pont-Neuf)的混合,雖然故事並不相似,但那種在大城市被遺忘的角落滋生的愛情,感覺很強烈。

《少年的你》的故事發生在虛構的「安橋市」,拍攝地點是重慶,攝影師很能捕捉這山城的感覺,到處都是高架的道路,而小北與陳念則在破舊的鐵皮屋內互相扶持。小北曾經說過:「妳(陳念)是第一個問我痛不痛的人」——《少年的你》的愛情故事,卑微卻悲壯,為了「讓一個走出去」,這對戀人經歷了考驗,為了一個承諾,守住一個秘密,這段感情值得有個讓人釋懷的結局。

周冬雨再次展示了她是一位很特別的演員,陳念這個角色很難演得好,但周冬雨做到了,而且很有驚喜,不是一般大吵大鬧的情緒轉變(雖然經常要哭),她的演出很有層次感,初段穿上校服,就像一位單純的中學生,後段才慢慢發現這個角色的複雜。雖然現在的版本,完全摧毀這個角色的完整性,但周冬雨的演出仍然超卓,也帶動對手易烊千璽的演技大爆發,擺脫偶像派形象。

在中國電影日漸強大的現實下,將來對電影題材的規管會否變得寬鬆,看來並不樂觀,但整個制度雖然保守,但多了「擦邊球」出現的情況:容許拍攝一些社會題材,指出一些問題,但卻隨時要附帶一堆解釋政策的植入式宣傳才能上映,搞不清這是進步還是退步?電影要為政策服務,向社會傳遞「正確」的訊息,故我們只配有現在這個版本的《少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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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現場》:新居入伙前的大執漏

原刊 Spill.hk  / 2019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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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現場》:
新居入伙前的大執漏

馮志強是編劇出身,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無綫電視劇《創世紀》中,由陳錦鴻飾演的許文彪發表的「公平論」,道出小市民窮一生努力只為想買樓,而地產商卻輕易地操控樓市,賺取暴利,這番說話可謂歷久常新。

過去馮志強拍了三部作品:《懸紅》、《超級經理人》及《大樂師.為愛配樂》嘉,都欠缺像《創世紀》般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場口,對我來說,我會記得《懸紅》裡壓軸客串出場的許冠文,和《大樂師.為愛配樂》建在海中心的木屋——可惜都是效果不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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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馮志強是位有想法和情懷的導演,他屢次希望在類型片中創造一些不落俗套的特色,可是往往只有他自己樂在其中,而忽略了觀眾的感受,馮志強每次都是自編自導,但往往太熟悉劇本的底蘊,而察覺不到劇本的盲點。《懸紅》想玩「港式西部」風格,《大樂師》嘗試用音樂洗滌古惑仔心靈,那場「洗車式的舞蹈打鬥」令我覺得很尷尬,後段又重新墮進警匪片的俗套。

馮志強前三部作品都不理想,總覺得草草收場,到了新作《犯罪現場》,倍覺導演的小心翼翼,他可能知道這個懸疑的警匪故事,牽涉的人物眾多,劇情是層層推進,自然容易出現犯駁之處,《犯罪現場》給我的感覺是馮志強的「警覺性」很強,劇情每踏前一步,他像裝修師傅在業主新居入伙前不停地「執漏」,避免劇情出現明顯的瑕疵,像為其中一個角色安排他可以管有槍械的理由;還有不嫌其煩加入鳥類專家角色(劉心悠 飾),來解釋鸚鵡的特性,細微如流浪貓的元素也作為主角解決債務原因。

全片計算得很精準,開局節奏很緊湊,令觀眾投入其中,片中從關鍵的兇殺案開始,連結數年前的珠寶金行劫案,帶出死者、劫匪與警察三方的微妙關係。有一點非戰之罪,導演用上具知名度的演員(譚耀文、安志杰、薛凱琪)來演劫案的受害者,難免會令人覺得他們定必對往後的故事發展有影響,削弱了懸疑味道,但導演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將故事編寫成「如何執行」比「誰是兇手」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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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現場》比他的舊作規模要大,製作條件也較充裕,特別是美術設計,幾個主要場景,如舊屋及警局的設計,都可見很花心思。電影的故事構思亦甚具野心,講述嗜毒的劫匪徐糠(吳浩康 飾)橫屍舊屋內,警方高級督察葉守正(姜皓文 飾)懷疑與數年前一宗珠寶首飾行劫案有關,案中主謀汪新元(古天樂 飾)與三名同黨在逃(徐糠是其中一人),警方懷疑命案與分贓不勻有關,犯罪現場只有一隻目擊證人:鸚鵡。表面辦事粗心大意的警員徐法樑(張繼聰 飾),查案時數度與汪新元遇上,但均被對方逃脫,汪對徐表示他並非殺害徐糠的人,而當日參與行劫的匪徒陸續遇害,徐法樑與汪新元懷疑兇案與珠寶行劫案的受害者有關,徐更因為鸚鵡的「提示」,發現重要線索⋯⋯

馮志強過去的作品經常有不錯的故事概念,但執行上有落差,結局有點無以為繼之感覺。《犯罪現場》是典型的偵探片類型,開局不錯,很有追看性。鸚鵡作為目擊證人,為故事創造了「扭橋」的潛力。

片中多線角色(匪徒、警察、受害者及房東)的關係與心理變化亦交代得有條不紊,導演很努力地「自圓其說」,盡量令這個故事沒有太明顯的犯駁,惟獨是結局的轉折來得太急促,有點「落雨收柴」的感覺,像「是時候結束了」,多於劇情發展至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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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現場》最成功之處是塑造了一對獨特的兵賊角色:表面兇悍的匪徒汪新元其實重義氣,他飽受精神困擾,時常出現幻覺,看見一堆螞蟻,在心理學的個案中,這和抑鬱性神經症有關係。導演為了讓汪新元的角色介乎正邪之間,博取觀眾的同情,特地加入他與弱視的女房東 Joy (宣萱 飾)有一段「蜻蜓點水式」的感情線,處理得很含蓄,古天樂與宣萱過往在電視台多次合作,很快便入局,非常有默契。

而林法樑是一位表面看似很有問題的警察,因照顧流浪貓而欠下高利貸,被債主威逼去做特別的兼職還債,汪工作疏忽,被上司葉守正痛罵,但他卻是片中頭腦最冷靜的警察,往往能看清案件的細微漏洞。雖然本片仍有不少犯駁之處,但看得出導演的心思,在緊湊的舖排下仍能藉林法樑的角色,帶來一點冷峻的幽默感,而張繼聰的表現很稱職,演搞笑戲份時不過火,認真時很有戲味,絕對是一位可委以重任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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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任務:疊影危機》(Gemini Man):我找到自己

原刊 Spill.hk / 2019年10月17日

https://www.spill.hk/films/gemini-man-review/

《雙子任務:疊影危機》(Gemini Man):

我找到自己

 

劉家昌先生的經典金曲〈我找到自己〉,第一句是這樣唱的:「我往哪裡去,才能找到自己?」

這也是我看完李安導演的《雙子任務:疊影危機》(Gemini Man)後想問的。當然,這問題可以問戲中的 Henry(Will Smith 飾)。50 歲的 Henry,在片中面對 23 歲,名叫 Junior(由 Will Smith 分飾)的自己——分別在 Henry 是老鬼,他是過來人,能夠明白 Junior 的性格和心境,雖然身手不及年輕人敏捷,但總能憑經驗制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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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含劇透)

Henry 心中有個疑問,為何 Junior 會一早知道他和 Danny(Mary Elizabeth Winstead 飾)的行蹤,難道因為 Junior 是複製自 Henry ,所以也明白他的想法而早著先機?

然後,Junior 解答了他的疑問,他用小刀割破 Henry 胳膊,原來內裡被植入了一個追蹤器⋯⋯假如要為這一幕加上一句粵語對白,會是 Junior說:「DLLM,有個追蹤器呀,傻 L!」編寫得多麽拙劣的一幕。

《雙子任務》平庸得令人大失所望,先撇開導演在 3D 技術上的追求——這也可能是本片唯一的存在價值,《雙子任務》的故事很公式化,有很多反高潮,像當 Henry 與 Junior 經過兩度激烈交鋒後,我期望電影進入 Act 3 時,會有更精彩的設計,豈料 Henry 與 Danny 走進屋內,瞬即被埋伏的 Junior 以麻醉槍暗算,然後雙方突然像冰釋前嫌,然後聯手「打大佬」——面對 Clay(Clive Owen 飾)的追殺,最後出現了一個更強勁的神秘對手,然後例牌地由 Clay 和盤托出整個陰謀,最終失敗收場,Henry 與 Junior 然後過著新生活。

《雙子任務》理應有個可供思考的課題(我是誰? / 面對自己),李安從《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的一場對生命及存在的思辯走過來,到前作《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由一場歡迎沙場英雄回國的歡迎會,反思戰爭在現代商業掛帥的社會中的意義,兩部電影都在向觀眾提問,自然地,我也直覺地以為科幻題材的《雙子任務》,會在「複製人」這主題上有較深的挖掘。

其實,李安拍《雙子任務》,是監製謝利畢咸瑪(Jerry Bruckheimer)給他上的「好牌」,這部電影早在 2003 年開始籌備,但一直未能成事,Nicolas Cage 是最初的主角人選。16 年後,Nicolas Cage 也從一線明星,淪為狂拍 B 級爛片的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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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年前,關於「複製人」或「面對『自己』」的題材,可能仍很新鮮,但這 16 年間,類似的題材百花齊放,也帶出很多想像空間,例如《偽能叛變》(Surrogates),講述外觀美麗的「我」(機械人偶),取代了真人的接觸;《月劫餘生》(Moon)中,「我」只是一件有使用期限的商品,逾期便會被摧毀棄掉;《時凶獵殺》(Looper)講述未來的自己回到過去追殺自己;《逆時空狙擊》(Predestination)的未來世界更複雜,因果關係更為吊詭——「我」超越時空狙殺自己,卻因而創造了「我」⋯⋯形形色色的題材,不斷推陳出新。

不知道謝利畢咸瑪在開拍《雙子任務》時,有沒有再修改劇本——我覺得沒有。現在《雙子任務》的故事是有點過時,反派策劃陰謀之背後目的,現在看來是老掉大牙,觀眾最期待的「兩個我」對決,角色心態卻缺乏深入描寫。

依照故事的走向,《雙子任務》的劇情極為犯駁——Clay 根本就不應該派 Junior  去對付自己的原型 Henry ,既愚蠢又捉蟲!因為在電影後段,原來 Clay 有更厲害的「武器」在手!

唯一解釋 Clay 發明這個複製人計劃,複製一個幼齒 Henry,視如己出,親手把他養育成人,訓練他成為頂尖的特工,除了「愛」,想不出其他原因,莫名其妙,但這又不是一部「科幻《斷背山》」。

得罪講句,Will Smith 演技素來一般,這個蒼白的劇本,只會更令他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揣摩角色,即使 Will Smith(s) 眾數演出,也難以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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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任務》的平庸,反映李安並沒有真正關心主題,他看重的是技術。畢竟,狹義來說,電影是科技的產物。參考 2012 年的紀錄片《奇洛里維斯給電影的情書》(Side by Side),深入淺出地剖析數碼電影是甚麼,解釋拍攝原理,從菲林曝光講到 CCD 感光元件的發明和應用。數碼技術衝擊電影行業,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限於硬件,隨之而來是改變拍攝電影的概念和方式,包括特技、剪接、調色以至電影院的放映設備,也與技術同步向前。

李安相信 3D 技術是電影的未來,他近年一直探索行內最新科技,務求令電影的觀賞體驗達到極致。《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後,李安率先採用了每秒 120 格、4K 超高清解像度及 3D 攝影機等高規格拍攝,大大提升清晰度,不過香港的商業院線戲院還未能播放這規格。

這次李安再度用了「3D+ in HFR」的數碼制式,香港看到的是版本是每秒 60 格,奇怪的是,香港安排放映的 3D 場次甚少,首周開畫只約佔總放映場次的 10%。

誠然近年觀眾對 3D 電影的好奇心銳減,全球 3D 電影的數量也比高峰時期減少,但一部以最尖端科技製作的 3D 電影,製作人投放了不少心力,大家卻只顧看 2D 版本,的確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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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灣看過 120 格版本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效果十分震懾,影像晶瑩剔透,長景深鏡頭時,背景的細微處一清二楚,記得當時李安說過,120 格高幀率格式,不獨是影像的改進,而是改變了傳統製作電影的思維,因為太清楚,以往在背景的東西可以稍為「馬虎」一點,例如道具、服裝和群眾演員的,但在高幀率下,容易穿崩,工作要更加仔細。

《雙子任務》是李安對 3D 模式的進一步嘗試,與《比利林恩》相比,《雙子任務》的製作難度更高,更多動作場面及電腦特技,還要營造兩個不同年紀的 Will Smith 演對手戲。

「我往哪裡去,才能找到自己?」也是問李安的,是否繼續鑽研 3D 技術?像《雙子任務》那樣充滿飛車、槍戰及爆破的刺激「荷里活式動作片」,對李安是一大考驗,絕對是「考牌」之作。

《雙子任務》的場面設計,也是為了更能發揮 3D 高幀率效果:哥倫比亞古城牆外的電單車追逐、匈牙利戰時的地下室打鬥,不少的水底場面,都可見製作單位追求視覺震撼。作為欣賞 3D 技術和動作場面,《雙子任務》是高水準的,奈何故事太過「行貨」,令電影變得有形無神,看來李安要更嚴格選擇劇本。

 

 

《萬千痛愛在一身》(Pain and Glory):回頭已是百年身

原刊 Spill.hk / 2019年08月20日
https://www.spill.hk/films/summer-iff-opening-pain-and-glory-review/

《萬千痛愛在一身》(Pain and Glory):

回頭已是百年身

 

安東尼.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憑《萬千痛愛在一身》(Pain and Glory)的演出,奪得 2019 年康城影展最佳男主角。

班德拉斯在戲中飾演受背痛和毒癮困擾的西班牙導演 Salvador Mallo,毫無疑問,就是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本人。雖然觀眾無從辨別戲中的真實與虛構成分,但也會同意那是一部赤裸的自白書,是一位藝術家回首前麈的心路歷程,當中,再次觸碰生命中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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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內容含劇透)

班德拉斯在《萬千痛愛在一身》的演出實在太動人,絲絲入扣地代入了艾慕杜華的心境,沉淪於痛楚與榮譽(正如英文片名《Pain and Glory》)的糾纏中。現年 59 歲的他,與快將 70 歲的艾慕杜華合作無間;班德拉斯以飾演「艾慕杜華」奪得演員獎項,是完美的結果。

像《萬千痛愛在一身》這種自白式電影,一位導演一生人只能拍一次,再多拍一部便會濫情。

那麼,作為名成利就的導演,應該選擇在甚麼時候回顧 / 總結自己的一生呢?

當然,艾慕杜華擁有過 glory,才能讓更多人對他的 pain 感興趣。在《萬千痛愛在一身》裡,pain 是主角,glory 是裝飾、不值一晒的東西:像西班牙電影資料館修復片中名導演 Salvador Mallo 三十年前作品《滋味》,舉辦放映及座談會,令到 Salvador 與多年來因不和而不相往來的男演員 Alberto Crespo 重聚,兩人冰釋前嫌,原因竟然是 Alberto 介紹他吸食海洛英,毒品有助舒緩他當時被多種疾病折磨的痛楚。

這是電影的第一層表徵:Salvador 活在各種痛楚之中。片中以電腦動畫「生動地」解釋了痛楚的由來,都與脊椎有關。痛楚令 Salvador 成為癮君子(艾慕杜華染上毒癮,曾是娛樂版刊登的新聞),Salvador 與 Alberto 最終缺席《滋味》放映會,卻無意中透過電話與現場觀眾作了一次簡單的「答問會」。之後電影鮮有提及 Salvador 的電影創作歷程,甚至片名都沒再提一個。

對於快將 70 歲的老人家,過去的風光是過去的事,《萬千痛愛在一身》對艾慕杜華而言,是用來療傷的。Salvador 對摯友兼助理 Mercedes 女士說,他還想繼續拍電影,但畢竟製作電影是勞心勞力的事,以他的身體狀况是無法勝任的,但 Salvador 仍在痛楚折騰下寫了一個不是劇本,像散文的《癮》(addiction),短短數頁,他稱之為對人生的「confession」(可理解為「懺悔」或「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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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Alberto 苦苦哀求下,Salvador 讓 Alberto 把《癮》作為文本,以獨腳戲形式,在小劇場演出,Salvador 要求不具名,及「建議」Alberto「克制情緒」,不要「哭哭啼啼」式演出,只要簡單的一面屏幕和一張椅子作為舞台設計便足夠。電影中呈現了一小段 Alberto 演繹的《癮》,小小的空間,觀眾都全神貫注,席間卻有一位男士默默地落淚。

《癮》的內容是 Salvador 的「懺情篇」,回憶了年輕時他與男友(劇中角色名字是 Marcelo)在馬德里一起三年交往的時光,因為 Marcelo 沉溺毒品,令兩人無奈分手。

這是電影的另一道心結:錯失的愛情。《癮》無意中遇上了 Federico——劇中 Marcelo 的原型人物,帶出 Salvador 與 Marcelo 舊愛重逢的一幕。

這一幕盡見班德拉斯精湛及細膩的演技,與飾演 Federico 的 Leonardo Sbaraglia 很有默契。當知道闊別 30 多年的舊情人即將登門造訪,他略帶緊張和興奮,兩人見面,大家都已是一臉鬍子的中年人(之前 Federico 在電話中客套地問 Salvador 近況,他笑著答:「老了」),觀眾看到 Salvador 多了一份嫵媚,眼神多了點柔情,二人不經意的小動作(如輕撫對方的臉),透露了他們過去的親密關係,最後臨別的親吻,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幕對艾慕杜華極為重要,讓他檢視了畢生的遺憾。之後劇情交代 Salvador 釋懷,重新創作劇本。艾慕杜華是同性戀者,他借 Salvador 追溯「慾望的最初」——回憶童年時的鄰居,一位文盲的泥水匠,令 Salvador 初次對男性胴體產生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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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慕杜華第三樣要檢視的(排名不分先後,以插敘形式呈現),便是童年生活,以及對母親的懷念。片中父親是刻意被掛漏的,只出現了一兩場。Salvador和母親搬到以山洞改建成居所的貧民區,繼而開展了新生活。

「痛楚、戀情與母愛」是《萬千痛愛在一身》要檢視的三個範疇,影片面世了,換言之,艾慕杜華找到療癒的方法,正如 Salvador 在《癮》的文本中說:「愛或許能移山倒海,卻不足以拯救你愛的人」⋯⋯後來他明白「拯救我的是電影」!

《萬千痛愛在一身》或許不會是艾慕杜華最好的電影,但肯定是他最赤裸的一次,拍這部電影,導演既要克服肉體上的痛楚及精神上的沉淪,也需要無比的勇氣和平靜的心境,面對自己的過去,回頭已是百年身,艾慕杜華 / Salvador 應該知道:是時候了。

每個人選擇回顧自己的方法及角度都不同,《萬千痛愛在一身》不是艾方索柯朗(Alfonso Cuarón)的《羅馬》(Roma),它避開了政治,或對自己的電影創作追本溯源,情感上它更接近費里尼的《八部半》⋯⋯《萬千痛愛在一身》的最後一幕(童年 Salvador 與母親在車站露宿),艾慕杜華不忘提醒大家:他的故事的開始,只是一部電影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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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後」憤怒大爆發? 專訪《G 殺》導演李卓斌及女主角陳漢娜

原刊 spill.hk / 2019年03月14日

https://www.spill.hk/films/g-affairs-interview-lee-cheuk-pan-hanna-chan/

「傘後」憤怒大爆發? 

–專訪《G 殺》導演李卓斌及女主角陳漢娜

 

我問李卓斌:「你是個很憤怒的人嗎?」未待他回答,看到他圓渾的身形,嘴角帶著友善的微笑,我便覺得自己問錯問題了。

 

李卓斌:你諗多咗喇!

為何我總會將「憤怒」這個形容詞和《G 殺》連結起來?記得在 2018 年 11 月的香港亞洲電影節,首次觀看由李卓斌導演的這部作品,當時覺得有點頭昏腦脹:劇情很斷裂,非線性的敘事結構加上零碎的剪接手法,要觀眾傷腦筋將拼圖重新整合,風格不算新,但至少是香港電影少見的,有點像中島哲也及園子溫。

還有,我感到導演對社會現狀很不滿,甚麼都要痛罵一頓。或許,活在這世代,不憤怒是不可能的,無論你怎樣謙厚樂觀,這個社會總有一瓣會「辣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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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 S.Wong / Credit : spill

《G 殺》的 G,是 HKG 的 G,我知。

電影以英文字母「G」貫穿,配搭成不同的字詞,有名詞也有動詞,有藝術家名字和性病名詞,用法自由靈活,不論是「G Cup」、「Gun」、「Guts」甚至商品牌子「G Shock」 ——這些黑底白字的英文詞語,把電影間隔成多個篇章。《G 殺》故事是由一宗「斷頭」命案開始,當中牽涉在內的人物,包括名校女生、黑警、性工作者、教師及醉心拉大提琴的宅男等,他們各自有性格上的陰暗面。

眼前的李卓斌卻是一臉祥和,可能「憤怒」只是一種手段,去吸引大家的目光。畢竟自從 2015 年第 3 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專業組獲獎後,到了 2019 年正式公映,漫長的旅程一路走來,已經沉澱了不少激動情緒。

關於憤怒,李卓斌的回答:「我的憤怒,可能不是表象,是內裡的。」他在單親家庭成長,讀書時喜歡畫漫畫。中學的時候,很多同學都很反叛:「我們那種『反叛』 ——是不服從於有限的選擇,要向制度挑戰,例如選學生會代表,我們總會劃掉選票上的 A 和 B 候選人,而自創一項『C』,填上朋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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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改變了李卓斌的人生。2003 年,沙士肆虐香港,社會一片愁雲慘霧,年輕人尋開心之方法,就是看電影。「記得在鑽石山荷里活廣場看完《無間道》,便拿起數碼相機,即興地和朋友於戲院對開的斜路,重演劇情,自此開始喜歡拍片。」他說。

後來,李卓斌報讀了由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開辦的「電影專業培計劃」(業內人稱「電培」)。電培是電影圈的少林寺,以培訓學員入行為目的,著重實務。畢業後,李卓斌於 2005 年正式入行,當過陳嘉上及葉念琛的副導演,一直到現在,「條路都算暢順」,到了 2011 年,因為參加《鮮浪潮》,獲得到韓國富川的學習機會,認識了一位新加坡監製,催生了後來的《G 殺》。

以「G」字貫穿全片的構思來自編劇蔣仲宇。李卓斌和蔣仲宇首度合作,已經很有默契,「可能是他看過我以前拍的短片如《潛入戲院》,都是採用『碎片式』的敘事手法,後來發現他也是電培的畢業生!基本上他的第一稿已經很『中』,不需要很大的修改,已經建立了電影的雛形。而攝影師(譚家豪)及剪接(許文傑)都是慣常合作的班底,所以是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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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斌與同伴以另類的手法拍《G 殺》,一心想「衝擊香港電影」:「預咗有人會唔鐘意,甚至睇完第一個鏡頭就會鬧『你班友仔攪乜呀?』,但作為新一代發聲的途徑,我希望——在任何角度來看,呢部片都應該有存在嘅價值。」

首部劇情電影的 550 萬元資助,要拍一部商業電影是不足夠的,現在的成品帶點實驗風格,是因為「唔夠錢」。李卓斌說:「其實一開始我們有共識,不要似一些日本片⋯⋯我都想拍到歐洲片咁嘅 feel,香港的拍攝場景很狹窄,想擺後啲個機位都唔得,要避的東西太多,有時惟有見少啲。」所以被指似新派日本片,李卓斌感到無奈:「我的偶像是馬田史高西斯。」他反而承認《G 殺》有點似彭浩翔《出埃及記》那種感覺。

《G 殺》的獨特表現手法,是不容易理解及消化,它明明說的東西很貼近現實,但敘事的方式很曖昧,電影對時局的不滿,也容易讓人套上不少政治解讀,有觀眾在優先場的答問環節問,學生趙雨婷(陳漢娜 飾)與父親黑警龍爺(杜汶澤 飾)及繼母性工作者小梅(黃璐 飾)是否暗喻回歸前後的中、英、港關係;甚至有人說片中角色感染的「淋病」是嘲諷特首林鄭月娥(網民給她的「綽號」),導演對一切的解讀都不置可否,他說:「惡趣味是有的,但我們拍攝時,林鄭都未上台!」當日他笑著回答觀眾:「你諗多咗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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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殺》未正式公映前,已經得到了業界的關注,包括香港電影金像獎的 6 項提名,及被香港電影評論學會選為「推薦電影」,推薦的理由是:「《G 殺》充滿香港年輕一代憤怒的吶喊,分貝極高!將雨傘運動後積壓的鬱悶宣洩。導演李卓斌與編劇蔣仲宇直接告訴觀眾:社會有病!利用零碎的非線性敍事手法,通過三個疏離自我的角色,試圖以「G」字帶出遊戲式生命解讀,將道德假面全部擊破。」

李卓斌不盡認同是「雨傘運動積壓的情緒」,他說可能傅以泰(林善 飾)的那段很長的獨白令人有這種感覺,他認為「世界本來就是如此。電影也聚焦了(雨傘運動以外)其他東西。」如果一定要和社會運動拉上關係,他說「反高鐵」對他影響更深,因為他當時在報社擔任時事視頻節目的導演,主持是黃毓民,李卓斌因此對時政有更深的了解和關注。

這正是電影藝術奇妙之處,電影公開播映,便沒法限制別人「諗多咗」的自由。《G 殺》撕破了很多偽善臉孔,如片中道貌岸然的老師 Markus (陸駿光 飾),表面上是位循循善誘的老師,但私底下卻與學生有不倫的關係,又藉宗教信仰來掩飾罪疚感;此外,龍爺濫用職權來維持他確信的「地下秩序」、官商政客互相勾結等等,電影都直斥其非。

觀眾看到教友在唱「主能夠」時哄堂大笑,因為「唔啱音」,聽起來像粗口。《G 殺》有很多場口都有點肆無忌憚,我問導演會否擔心冒犯了某些人?他說沒考慮這問題,有人甚至問他會否怕開罪大陸而被有關方面封殺,他強調這部電影是從香港人的角度出發,他反問:「最重要的是,有沒有人敢講,現實生活中沒有出現呢啲問題先?」

「你心中有嘢,先會介意被其他人講中。」他打趣地說:「你帶住五把刀出街,然後有把刀『片』中人,就話其他人有問題嘛。」

至於大陸市場及自己的前途問題(《G 殺》肯定不能在內地上映),他說:「拍攝現代香港背景的電影,一定會涉及中港問題,可能我形容『(現時的香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人聽咗會唔高興,但其實類似的評語,放在其他國家也是一樣。」

至於個人前途問題,「暫時無人識我,我何必咁快去想這問題?」他補充:「香港有些人太政治正確,才覺得有問題,香港現在仍然是可以俾人發聲的社會,但很多人已經不在乎你講甚麼,而係覺得講都唔得,講已經唔啱。」

李卓斌下一部作品,是伍健雄監製的《墮落花》——一個關於冰毒的故事;看來《G 殺》是走對了,讓更多人看到他的能力及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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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 S.Wong / Credit : spill

陳漢娜:想要折磨自己的感覺

《G 殺》顯示了導演在選角上的心思,如何在有限的資源內,找到合適的演員是一門高深學問,其中,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陳漢娜,另外演出前一句廣東話都不懂的黃璐也非常突出,資深演員如杜汶澤及陸駿光的演出也很有真實感。

很多人都同意,李卓斌將陳漢娜(Hanna)拍得很有氣質,海報上的「大特寫」從沒試圖遮蓋臉上的雀斑。她的美,並非我見猶憐那種,而是像戲中趙雨婷,很有個性和自信。Hanna 的演繹很細膩,有些微細之處,如一個眼神及小動作,是很難「演」出來的。

她說當初接到劇本時,不覺得自己和趙雨婷相似。「首先,當然是年齡上的差距,我已經 25 歲,要演一位 16 歲的中學生!但慢慢發現,角色的習慣,例如跑步和我相同。於是,當我跑步時,便一邊想像趙雨婷是如何跑,跑的時候在想甚麼呢?」

陳漢娜還有一招很有用的,便是為角色寫日記。「當我落實接拍,由於是第一次主演,很緊張,由落實到開鏡之間有半年時間,我不斷在想這角色,於是為她寫日記,代入趙雨婷的思想。開拍前導演安排我和李任燊及林善的排戲也很有用。」

看罷《G 殺》,對陳漢娜印象難忘,尤其是那把溫柔的聲線,電影中有很多她的旁白,原來都是在現場錄音,而不是後期配的,所以較容易保持當時的情緒。陳漢娜說,《茶花女》也是在現場朗誦的。

李卓斌形容陳漢娜是個「唔識收」的演員,所以他會多給她一些發揮的空間。陳漢娜很信任導演,因為事前準備工夫比較充裕,她很快便投入了角色,反而在現場很少和導演談話,李卓斌總是給她很多自由度。

戲中 Hanna 和陸駿光有師生戀,劇情安排她要替他口交,「對我來說,拍出來的尺度是 OK 的,反而劇本的文字更加意淫。最難拿捏的是點樣令成件事演繹得不『咸濕』。

Hanna 最深刻的一幕是趙雨婷得悉被 Markus 老師傳染了淋病,不停地喝水,最後衝到淋浴間以花灑沖洗。「本來工作人員是安排了暖水的,但我太投入,開錯了冷水,但那凍的感覺更讓我入戲,更能感受不止是擔心性病的問題,而是感到與心愛的男人之間的信任破壞了的痛苦。後來的 take 用暖水時沒有了折磨自己的感覺——於是我堅持用冷水!」

《殺破狼.貪狼》令 Hanna 為觀眾認識,之後她參演了兩部電影,《G 殺》是她正式第一部主演的電影,拍攝過程不是太辛苦,是一次很難得的經驗。「我覺得編劇很勁,劇本無可挑剔,他竟然將一位 15 歲少女的內心世界寫得咁透徹。」

陳漢娜也認定了要走演員的路,明白演員很多時候要「將自己啲嘢擺出嚟畀人睇,所以要夠放,整個人的感受和情緒都要投進去。」陳漢娜在《G 殺》的表現,足以令人信服她能演內心世界複雜的角色,我相信她的前途無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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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 S.Wong / Credit : spill

港珠澳大橋與城門河──2018香港電影

【原刊第43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特刊及《香港電影2018》(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出版))】

港珠澳大橋與城門河──2018香港電影

回顧2018年的香港電影,發現新導演大量湧現,根據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資料顯示,去年有21位導演符合「新晉導演」的提名資格,在54部公映的香港電影中,接近四成是由影壇生力軍操刀。「合拍片」仍然是市場上的大多數,但中港兩地觀眾對「合拍片」的反應卻各走極端,口味與票房皆越拉越遠。港片則整體票房依舊,在最賣座的十部電影當中,再次沒有港片的足跡。

如此艱難時代,卻是新晉導演冒出頭來的好機會。新晉導演或許水準參差,但值得注意的是,由電影發展基金撥款資助,商務及經濟發展局負責執行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兩部得獎作《淪落人》和《G殺》均大受好評,先後奪得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多個重要獎項,並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多項提名。

但近年電影公司對新導演作品的發行策略,都是以「偷步」放映五場(或以上)優先場的形式,取得該年度金像獎及各大獎項的候選資格,再慢慢累積口碑,等待翌年正式公映時,能獲得最大的關注,像《淪落人》和《G 殺》的正式映期是在2019年,去年的票房數字並未能反映它們的成績。

新導演湧現

《淪落人》和《G殺》分別是第三屆計劃的專業組及大專組得獎作品,《淪落人》由陳小娟導演,獲金像獎八項提名,聚焦兩位被社會遺忘的平凡小人物,下半身癱瘓的中年男子(黃秋生飾)幫助菲傭(姬素孔尚治飾)追逐攝影藝術的夢想,見證人間有情。李卓斌導演的《G殺》則風格獨特,利用零碎及非線性的方式敍事,充滿香港年輕一代憤怒的吶喊,將雨傘運動後積壓的鬱悶宣洩。也獲得金像獎六項提名。

首部劇情電影計劃自2013年推出後,成績日益顯著。歷屆得獎作品如《點五步》(2016)、《一念無明》(2016)及《以青春的名義》(2017)均凸顯了新導演對民生及本土題材的關注,不少作品均獲業界知名演員如曾志偉、劉嘉玲及黃秋生等相助,降低片酬,甚至義務參與,為成本不高的製作增添亮點。

合拍片鴻溝

2018年新生代導演表現出色,資歷較深的導演倒是不太活躍,或專注於「合拍片」,主要市場已不在香港。在中國票房大獲全勝的電影,在香港反應不一定好,可能在題材上並不適合香港觀眾口味,像林超賢執導的《紅海行動》,「技術上」仍可歸類為「香港電影」,內地票房逾38億人民幣(45億港元),但在香港只收871萬元,差距極大。徐克的《狄仁傑之四大天王》在內地輕易取得過億元票房,但在香港票房前十名不入,可見兩地觀眾口味之差距。不少香港導演仍不斷努力摸索兩邊討好的題材,像錢嘉樂導演的《黃金兄弟》,其實是港片《古惑仔》(1996)的變奏,加上合拍模式引入了較高的製作成本,可以到世界各地拍攝外景及加入大型動作場面。

明星效應

香港觀眾仍然鍾情西片大製作,港產片要靠「明星效應」才能突圍而出,2018年票房最高的香港電影是《棟篤特工》,由新晉導演張家傑初擔大旗,在農曆新年檔期,以黃子華的號召力,獲得4,417萬票房。第二位的《無雙》(票房3,441萬元)有兩大明星主演:郭富城以及久違了的影帝周潤發,再加上香港觀眾受落的警匪動作類型,莊文強導演在片中多次向「發哥」演過的經典港片致敬,雖然劇情有爭議性,但「爽」的感覺回來了!《無雙》是去年最矚目的香港電影,獲17項金像獎提名(除了「最佳新演員」及「新晉導演」),幾乎涵蓋了所有獎項項目。

千里救華僑與有家歸不得

因為2012年電影《我還有話要說》而遭大陸封殺的應亮,七年前開始其「流亡」香港生涯。在香港期間,他完成了劇情長片《自由行》,應亮將自己流亡經歷作戲劇化處理,藉着一次台灣旅行,爭取難得的家庭團聚。應亮以「異鄉人」的角度,檢視了香港在捍衛言論及創作自由上所扮演的角色。正當《紅海行動》高度讚揚中國軍方遠赴海外救助僑民的英勇行為,近在咫尺的應亮卻有家歸不得。

鍾德勝的《看見你便想念你》延續導演一貫關注的同性戀題材,李駿碩的首部長片《翠絲》則以「跨性別」為主題,並由外表粗獷的姜皓文主演,打破起用外表較為陰柔的演員的「性別定型」,姜面對演藝生涯最具挑戰的角色,惹來本地觀眾關注;袁富華飾演的過氣粵劇花旦,更獲得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獎。

世代之爭

從題材方面看2018年的香港電影,仍是饒有趣味的。有人印偽鈔,有人執真錢,《無雙》以犯罪集團印製仿真度極高的美鈔為題材,而另一部低成本製作的《起底組》卻在地上撿真錢──以2014年一輛解款車在灣仔意外跌下三個錢箱,鈔票散落一地,途人爭相撿拾的荒誕事,配合網絡現象,拍成生動跳脫、以新生代觀眾為目標的香港電影。

年輕人的心態,一向是電影工作者想探討的題材,尤其是2014年「雨傘運動」後所帶出的社會撕裂與「世代之爭」的議題,亦反映在去年的香港電影中。經過了四年時間的沉澱,有關「雨傘運動」的紀錄片陸續推出,而反映在劇情片中,可看成是「傘後」經驗的總結及延伸,就有上文提過的《G殺》及黃浩然導演的《逆向誘拐》。如果說《G殺》是年輕人對現狀不滿的一次「高分貝式」怒吼,《逆向誘拐》則嘗試探討將「世代之爭」轉化成行動的可能性,片中以商業勒索為幌子,嘗試訴說年輕一代對社會及舊有價值觀的不滿,以及對公義的追求。

小艇與龍舟

《逆向誘拐》可以視作年輕人「重奪未來」的心態,2018年有另外一「逆」:《逆流大叔》。該片反映了另一類人──姑且稱之為「大叔」──的中年人心境。電影講述四位分別在愛情及事業上失意的電訊公司中年職員,參加龍舟比賽而重拾對生活的自信。《逆流大叔》表面上是部勵志電影,骨子裏卻有一種「無能為力」與「係咁㗎啦」的「新獅子山下」精神,電影涉及體育運動,卻沒有俗套地以爭奪冠軍作結,反而享受不「包尾」便是成就的階段式勝利。

編劇及導演陳詠燊很有同情心,享受苦中作樂之餘,沒有妄顧現實。最後龍舟隊員在城門河上前進,直闖沙田大會堂婚姻註冊處,鼓勵大叔陳龍(吳鎮宇飾)向愛人告白,結果卻是反高潮,感情路上仍是無疾而終。

去年港珠澳大橋通車,代表「大灣區」城市會有更便捷的連接及更緊密的溝通,香港從殖民地城市,到成為九七後一國兩制下的特別行政區,再投入「大灣」懷抱,啟發了陳果導演以《三夫》重新探索這個沿海城市的身份。本片是去年最具政治隱喻的電影,作為《榴槤飄飄》(2000)與《香港有個荷里活》(2001)之後的「妓女三部曲」最終章,電影開始時便以「港女」北上色情場所工作,作為時移世易的「回流」反諷。

《三夫》是近年最具挑釁性的電影,不避露骨及大膽直接的性愛場面,女主角曾美慧孜的忘我演出更令人震驚。電影抛出「盧亭人」半魚半人的傳說,盧亭人為勢所逼,來到南方臨海地區生活,最終改變了生存方式。《三夫》象徵的中港地緣關係昭然若揭,惟陳果導演對一切政治解讀不置可否,只強調電影是關於「一個女人的生存故事」。

除了《三夫》涉及政治題材,趙崇基的《中英街一號》將1967與2019年兩個故事並置,將「六七」與「幾年前那場運動」並論,惹來評論之間的激烈辯論,有人甚至提出要為六七暴動重新定性。

大灣區發展規劃下的香港

踏入2019年,中國國務院公佈了《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香港在「大灣區」有了特定的身份和分工,「一國兩制」成了背景音樂,香港的創作自由會否受影響?2019年的香港財政預算案,宣佈向電影發展基金注資十億元,支援本地電影業,「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資助額亦會提升百分之五十,預料更多新導演會因而受惠。

2018年是香港電影重整旗鼓、趨向轉變的年代,水流正推着我們往某一方向,誠如《三夫》尾聲,一家五口望着港珠澳大橋的感嘆。老大說:「直去就返鄉下珠海,後退就係返香港。」而老三的疑問是:「我哋而家去緊邊呀?」到底是「順流」,還是「逆流」?正取決於香港人的心態。

《新喜劇之王》: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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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 Spill.hk , 2019年02月10日

《新喜劇之王》:

求之不得

 

我喜歡《新喜劇之王》(下稱《新喜》),但它確實充滿瑕疵,不是周星馳導演最好的作品,甚至是很不討好之作(雖然它表面上是個勵志追夢故事),《新喜》劇本上有很多不可原諒的缺失,製作上有點粗糙,據說是周星馳千錘百鍊的《美人魚 2》後期工作未完成,於是將《新喜》挪前,以極快的速度完成,趕及中港兩地的賀歲檔期。

正因這「先天不足」的製作條件,造就了《新喜》。我認為它是星爺近年(嚴格來說,從《長江 7 號》他專注於幕後工作開始)最神采飛揚的作品,充滿香港人熟悉的「周星馳味道」。

所謂「周星馳味道」,總是帶着濃烈的自嘲及冷眼看世情,還有很重「怨氣」——這種怨氣,來自厚實的生活沉澱,有時化成「尖酸刻薄」的對白。

我一向都認為周星馳的「底蘊」是充滿悲情的,我也堅信,所有出色的喜劇創作人,都是「悲劇底」的,懂得欣賞生活的苦澀,方能提煉箇中精粹,吸納成為喜劇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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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喜》中,星爺最強調的一場戲——如夢(鄂靖文 飾)雨中遇到男朋友查理(張全蛋 飾)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查理知道謊言被戮破,繼而以連串的「道理」,例如偉大的「客戶論」,將過失都諉過於「現實」——大家都是失敗者,認命吧,真相無謂說出口吧。這場戲寫得很好,將複雜的情緒,化成「既傷害對方,同時又傷害自己」的對白,導演應該也很滿意,不然不會在戲中以不同手法,重覆演繹了三次。

《新喜》的選角、敘事方式和拍攝方法,都有種很「從容」的感覺。擔綱演出的是新人鄂靖文,配搭資深的王寶強,和另一位新人張全蛋。鄂靖文和張全蛋算是「其貌不揚」的類型,但和電影的市井味道很配合。過往,周星馳都用過公開招募的方式,尋找新片女主角,但都是宣傳意味較多,選擇的也是美麗清秀的面孔,像鄂靖文較為平凡的外表被委以重任,是比較罕有的,或許這樣,我們才信服她在戲中的不愉快遭遇和自嘲,及感受到她被罵「樣衰、皺皮、籮柚仲有漬」時的難過。

後來,如夢記取了當中的經驗,在試鏡中突圍而出,爭取到演出機會,成為扭轉命運的關鍵。這些「演技」,是源自生活,但非服膺於現實,如夢在面試時演「騙子」,所用的方法是依照查理的思路走一次,但當她被要求演「受害人」時,她卻有現實以外的處理,「表演」成為了她宣洩情感和突破自己枷鎖的方式,這是演員的自我修養,方能從生活經歷中提煉情感。

從《喜劇之王》開始,星爺愛調侃俄國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著作《演員的自我修養》,無論是在《喜》或《新喜》。起初,尹天仇和如夢都自以為讀過那本書,便是深諳演技;但隨後的劇情告訴大家:他們還沒經過人生最痛苦的考驗——或許他們自以為「現在」遭遇已經很差,但其實「低處未算低」。

近期網友拋出《新喜》的「死亡解讀法」,說如夢遇上交通意外後的情節,真是南柯一夢,理據竟然又「似層層」!這正是劇本的缺失,交通意外後的情節,又急又快又亂,電影最後的一本戲,尾聲很少走得那樣急速,從馬可到如夢家探訪,到如夢轉念「不投降」,動身往北京試鏡,再到「一年後」的頒獎禮,節奏都是不成比例地快。但如果要將賀歲檔期的《新喜》作死亡解讀,會相當「趕客」,星爺看來不會和真金白銀的票房「過唔去」。

籌備時間短促,《新喜》敘事是有點亂,然而,套路都是清晰,是星爺慣用的「小人物出人頭地」,像《少林足球》和《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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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喜》特別之處,是星爺發功,將《喜劇之王》昇華至一種象徵「努力不懈」的精神,也是演員發奮的楷模,給寂寂無名的演員一個成名夢。從如夢認識談得投契、同是臨時演員的李洋(黃驍鵬 飾),也即興表演一段「尹天仇說要養柳飄飄」。星爺將自己升上神檯,他是過來人,很清楚演員成功背後的辛酸,故事由他來說,絕對有說服力。

其實,《喜劇之王》並非是一個演員成功達成夢想的故事,它的結局有點偏離了「做明星」的主題,反而墮入「人生如戲」、「真假 / 虛實難分」的人生糾結中。《新喜》最容易得到觀眾的共鳴的情節 / 處境是:在網絡世界、影像泛濫的年代,我們只追求一刻的過癮和快感,再低俗的東西,一旦附上「有幾多百萬千萬的點擊率」時,便轉化成一件「成功」的事。

片中過氣明星馬可也可以因一件「瘀」事而咸魚翻生,所以在這即食的世代,竄紅的機會來得突然,快得無時間準備,但如何抓緊眼前的機會,再讓大眾看到主人翁的真正實力,及過往付出過的努力,而開始有人認真看待你的表演,留意你從《演員的自我修養》浸淫出來的功力,方是「演員」轉型和真正發亮發光的時候。

《新喜》多了一份創作人的自嘲(影圈充斥古怪情理不通的電影,像戲中戲《白雪公主血濺唐人街》),但周星馳一直沒嘗試將「演戲是藝術」和「演戲是為了想走紅」兩件事情區分,但又不捨得丟低「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員的自我修養》」這個噱頭。

周星馳電影中,最常見的三類角色,《新喜》都有。一是「時來運到」的人,不需付出很大的努力便得到機會,像如夢的好友小米,最近,郭子健導演在網絡提出這是暗喻周星馳和梁朝偉的關係(周當年叫梁陪他去考 TVB 藝員訓練班,結果無心插柳的梁被取錄,醉心演戲的周卻落選)。二是「求之不得」的人,像如夢,用盡一切努力,不怕辛苦艱難,但都沒法達成心願。三是「忘記初衷」的人,上了位後便迷失,荒廢一身好本領,像馬可,或《食神》的史提芬.周。馬可曾經是位好演員,最後變成沒用心演戲,卻自以為是「馬老師」,出了洋相,被劇組辭退方醒覺。

星爺本來可以拍出一部全新視野、關於「演員」的電影,可惜他沒有。《新喜》錯失了兩個可以發揮的重點:馬可如何利用那因禍得福而來的機會,重新振作,和做了甚麼行動(除了接受電視台訪問)來重新鞏固實力派演員的地位,電影沒有交代。另一點是如夢試鏡入圍後,做了甚麼演出而走紅,如何在「一年後」得業界及觀眾認同,獲「最佳女主角」獎項,也沒交代。

周星馳式的「勵志」素來都很虛浮,反而看得出他很「享受」失敗的感覺,「挫折感」是他給予角色的原動力,百忍成金,百煉成綱。觀眾看到的是:馬可因為「瀨尿」,得到第二次機會。如夢借助心碎的經驗,演技開了竅。

但周星馳在之前的舖排中,一直想觀眾認同如夢不是個很有才華和條件的演員(相貌不美、身材不突出),單憑努力追夢,也是徒然的,後來她放棄了,「認命」了,轉行當餐廳侍應,多了時間陪伴雙親,生活看似不錯。然後導演才安排重生的馬可來告訴她「不要投降」。《新喜》這一段寫得最差,經歷了許多挫折的如夢,很快便改變念頭,勇往直前,直衝終點,是有點浪費了如夢的角色。

《新喜》強調「失意」是一種修煉,在低潮中裝備好自己,人生的不如意,與「表演」之間有條互通的脈絡,最好的演出,啟發自生活。在生命中糟蹋他人的,也同時為對方提供養分,YouTube 上許多爭吵的短片,都體現了人生的不尋常時刻:一些猜測不到的反應,和一些編劇撰寫不到的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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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齣無法編寫的戲劇,2007 年,我看過一齣很有意思,真正講「演員」的半實況式 HBO 劇集《Unscripted》(只有 10 集,每集 30 分鐘),故事講述三位沒有名氣的演員的故事,三人於一個「演技工作坊」認識,他們背景各有不同,一邊進修演技,一邊在荷里活及百老匯劇場尋找演出機會,參加過無數大大小小的 casting,劇集沒有誇張的片場笑料,卻有很多演員的真實心態。

暫時只有爾冬陞的《我是路人甲》比較貼近「演員」生活,可以和《Unscripted》參照觀看。而《我是路人甲》也可以和《新喜》相提並論,爾冬陞一廂情願地肯定了「横店」眾多臨時演員的熱忱,但忽略了他們根本沒才華的事實,横店跑龍套演員夢成真,大抵只有由爾冬陞開拍《我》促成,僅此一次。

《新喜》沒有《我》的半紀錄片色彩和幫人的意願,大可自由發揮。30 歲的如夢認為自己是有演技的,天真地深信努力不懈,即使是要等到「宇宙毀滅」以後,仍是會有出頭天。

星爺更明白「現實」:不是努力便會成功的,只要敢把恥笑當掌聲,在這劣幣驅逐良幣的時代,便算是成功;搶了 focus 後如何令人欣賞自己的真正「才華」,才是見真章的時候。

畢竟,在聲色犬馬的娛樂圈中,「懷才不遇」的故事,總比「熬出頭來」多千百倍。很多人懷才不遇,然後投降,轉往另一條比較容易界定輸贏、衡量成績(比如以財富)的賽道。

我們較易明白爭名逐利的心態,但對於真正醉心表演藝術的人,他們的心境、想法不是一般人容易了解的。「表演」可以比生命更重要,演員很多時候「在別人的戲裡,流着自己的眼淚」。有時,成名與否並不是最重要,察覺自己「不是那麼有才華」的痛,可能來得更深。